他们在微博里救人
来源:极客公园(ID:geekpark),作者赵维鹏;本文作者@极客公园 授权转载。
代码的温度,来自于敲下它们的人。
编者按:1872 年,铁路大亨利兰·斯坦福和朋友定下一个 2 万美元的天价赌约,斯坦福认定马在奔跑时会四肢离地「飘」在空中。摄影师麦布里奇花了 5 年时间,终于拍出了 12 张马奔跑中的连续照片,证明了「飞马」现象的真实性。
很多时候,因为人的主观视角和生命长度带来的时间观察尺度,人类认为科技对世界的改变是缓慢而稳健的。但实际上,科技就是那个「飞马」,他一直在脚踏实地和「四足腾空」中狂奔向前。
斯坦福大概没有想到,《奔跑中的马》之后短短几十年,铁路就取代马车、内燃机取代蒸汽机,无线电替换写信,人类开始进入加速发展阶段。即便经过两次世界大战,科技发展的势头依然强劲。
《奔跑中的马》照片|爱德华·麦布里奇
两百年后,斯坦福在加州建立的同名大学,为硅谷在新时代的崛起提供了充足的人力储备。正像电力取代纸笔,发轫于上世纪末的互联网用电子比特代替了过去物理世界,以电脑和互联网为代表的第三次技术革命,将世界带入了全新的信息时代。
邮箱、游戏、电商、门户、App,信息流、短视频,20 年时间,席卷而至的互联网浪潮让大部分中国人变成了「网民」;接下来更加猛烈的移动互联网又将所有人的生活迅速「比特化」。
每一次技术革命,给世界带来的是生产力的飞速提升,和物质生活的极大提高——从「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」到「高速公路,四海为家」,再到现在的「网上网下,无所不能」。而在革命成功后,技术往往「功成身退」,隐藏到表层之下,正如室内的电线和燃气管道通常都被墙壁隐藏住。
经过二十年的发展,互联网不再是世纪之交的酷炫科技,而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基础设施,某种程度上左右着人们的衣食住行。
如果说二十年前的互联网还是一个人见人爱的襁褓中的婴儿,高速发展过后,科技互联网已经成为一个肌肉发达的年轻人,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几十亿人的生活——科技除了在欢快的奔跑中改造着旧的世界,也到了需要对新的世界承担更多责任的时代。
科技不应该只是手机屏幕背后一次次精准推送、一支支令人废寝忘食上下滑动的短视频,科技的使命也不该是无限的「增长游戏」和对用户数据的「竭泽而渔」,而应该回到「人」本身。
同时,我们不应是只关注「新科技」也应该关注「心科技」——Tech with Heart
极客公园本次策划,正是要找到那些团队和人,他们正在利用科技,更好地解决过去被忽视的领域,被忽视的群体的问题。
他们有的是一个个势单力孤的个体,有的是一群目标一致的伙伴,有的是大公司里看起来不起眼的小团队。但他们都在用科技的手段,创新的方式,非我莫属的创造对社会更高的「ROI」。
极客公园相信,他们的努力值得被看见,他们的故事也同样值得被记录。
这是极客公园《心科技》策划的第一篇。
1993 年之前,在网络上,没人知道你是谁。那年,漫画作者彼得·施泰纳凭借一幅极具前瞻性的漫画震惊世人,漫画配文是:「在网上,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。」
28 年后,互联网发展到现在,网络平台不仅掌握你的用户信息,还能根据你的每一次浏览、点赞、发言和互动的数据,刻画出精准的人物画像。整天研究如何利用人性弱点、如何利用大数据「杀熟」的互联网公司们,变得比你更懂你。
但是,同时有这样一群互联网「行业外」的人,通过一条条看似不起眼的微博推文和评论,用前沿的人工智能技术来拯救生命。
一、一次曲折的「援救」
2018 年 7 月的一个晚上,蒋兴鹏的手机响了。
一个叫「医学人工智能群」的微信群聊里,冒出一条救援信息,据说有一个叫吴爽(化名)的大学生马上要割腕自杀。
「我活这么大一直没人给我送花,男孩子跟我在一起也只是想玩一玩,没有人真心爱我。我这个人就是这么差,我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。」这是吴爽微博账号的最新留言。
群里的人推测女生感情不顺。继续挖掘,他们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,疑似是女孩的前男友,并拼凑出了女孩的大致位置在山东。
能联系上女孩的渠道就有了两个,一是通过前男友找到吴爽;二是通过当地公安局。第二个方案迅速被否定,公安局因为报警信息不全而不予立案。
只剩下一个方案,但电话一直打不通。群里的人没有放弃,直到快天亮的时候,终于打通,这个男生只愿意透露女生的学校。
「那个学校刚好有我的朋友在那边,我就通过他找到了那个女生的辅导员的电话。」蒋兴鹏回忆,天快亮的时候,女孩在校园楼顶被找到。一切平安。
蒋兴鹏是华中师范大学计算机系的教授,因为研究生物医学人工智能,一次偶然加入了「医学人工智能群」。本以为这次救援也只是一次偶然,但他没想到此后就和它「拴在了一起」。
二、「树洞」救援团
凌晨 4 点,「树洞」里的留言依然在高频更新着。
「想死」、「有一起约死的吗?」几乎是「树洞」里频繁出现的语句。
对留言者来说,「树洞」是一个隐秘的倾诉渠道。通常,当一位抑郁症患者自杀以后,他的微博会成为其他抑郁症患者倾吐心声的「树洞」。这样的「树洞」很多,有些比较大的「树洞」,单条微博的评论可以达到几百万条,有轻生倾向的人默契地聚集于此。
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,中国几乎每 20 秒,就有一人因抑郁症自杀。下一个自杀的可能就是刚刚留言过的某一位。
有人想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。
蒋兴鹏在医学人工智能群中接收到的救援信息,实际上转自「树洞行动救援团」。
有人开发了一个人工智能机器人来监控「树洞」,对大量的评论留言进行分析,然后筛选出有自杀倾向的人,并对他们进行分级。
树洞机器人每天会定时给出树洞监控通报。之后这些信息会被仍到一个叫「树洞行动救援团」的微信群里。「树洞行动救援团」成员来自五湖四海,聚集了国内医学 AI 领域的众多学者、医生、创业者。他们每天对树洞监控通报中的信息进行讨论,锁定那些有自杀倾向的人,然后尽可能找到当事人身边的亲朋好友,进行预警、并采取相应的救援行动。
从 2018 年 7 月底到 2021 年 6 月底,树洞救援团已经对有高自杀风险的 14617 人次提供了帮助,阻止了 4765 次自杀。
树洞救援行动的发起人是黄智生。他是荷兰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人工智能系的终身教授。
「我在阿姆斯特丹已经工作了 30 多年,一直研究人工智能。」黄智生说,自 2008 年以来,他所在的团队开始与国内团队就语义技术开展科研合作。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,科研从理论层面进入到具体应用层面,其中一个方向就是抑郁症。
树洞救援行动发起人黄智生
「从 2012 年开始,我们就一直关注抑郁症群体,在科研合作中,我们萌生了一个采用 AI 技术挖掘社会上需要帮助人群的想法,包括自杀群体、老年群体等,并陆续做了一些尝试。」
直到 2018 年 3 月,黄智生在网上读到了一篇关于「树洞」的报道,发现在树洞里汇聚了大量抑郁人群的信息,便催生了树洞救援行动。蒋兴鹏就是第一波参与其中的人。
只是,谁都没想到,树洞救援团会从最初的几十人,发展到如今有 700 多名志愿者的规模。后来,它做的事情,也逐渐超越了「自杀干预」的边界。
三、反思
遗憾的是,蒋兴鹏的第一次救援最终没能有一个圆满的收场。
在救援团联系到吴爽母亲的时候,黄智生回忆,「她母亲并不认为事态很严重」。
树洞救援团的成员并没有掉以轻心,几个教授特地成立了一个「关爱群」,委托学校相关人员,每星期给吴爽送一次花,让她感受到关心与希望。
吴爽的状态似乎越来越好,她主动打电话给学校,想从休整中返校参加考试。但由于缺课过多,学校没能答应。
「好吧。」吴爽很平静,当晚 8 点,她在微博发了一条动态:「拜拜。」
关爱小组的人将这理解为积极的信号,以为女孩要开启新生活了。没想到,几个小时后,吴爽服药自尽。
这给树洞救援团成员造成了极大的冲击。谈及此事,黄智生仍十分痛惜:
「第一次救援给了我们惨痛的教训,她的离世,让我们意识到救助抑郁症患者不是那么容易的。我们后来推测,她背后还有很多故事没有讲出来。」第一次救援的最终失败,让树洞救援团更加重视救援的科学性。
「后来我们有了救援指南,会请专家培训,还有严格的考核。」黄智生介绍,现在想要参加树洞救援团的志愿者需要参加 6 次课程的培训,然后会有一次考试,通过了才可以进入「实习期」,一点点参与到树洞救援团中。「实习期,我们会提供一个为期一年的培训,有国内心理、精神健康的专家来讲课。最后,要写一篇论文,才能真正获得培训的结业证书。」
「树洞」在不同时间段的活跃程度
树洞机器人也在进化,目前已经迭代到了第 14 个版本。2020 年初疫情期间,由于武汉地区情况严重,很多病人在网络寻求床位。当时身处武汉的蒋兴鹏回忆,树洞救援团特地对机器人进行了升级,开始搜寻那些需要帮助的人,筛选出来之后,志愿者们快速帮这些病情更严重的人和医院资源对接。
三年多的积累,树洞救援团的影响力越来越大。「我们的出发点是利用 AI 技术阻止自杀,但现在很多人对我们的期待,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。」黄智生说。
前不久,树洞救援团发起了一项海外留学生心理危机干预培训,「疫情导致留学生心理压力很大,大使馆的人也很重视这件事,便找到了我们。」
报名刚刚启动,名额就被报满,「这是一个被忽视的巨大的需求」。在西方国家,一般当地都会提供心理服务,「但精神健康问题需要更多的沟通和心理咨询师娴熟的语言表达技巧。由于文化、语言的原因,对于中国留学生来说,这并不容易获得。」
甚至,不少厌学学生的家长也找上门来,希望能得到帮助。「我们组建了一个群,方便这些家长和专家在一起讨论,应对相关问题。」黄智生说。
四、选择被误解的路
救人也会受到不少非议。
2018 年 12 月,树洞机器人监测出一条信息:一个女孩在树洞里留言说她想在 1 月 1 日跳楼自杀。
又是历经千辛万苦,救援团找到了女孩和她父母的联系方式,但对方并不买账。「我女儿本来好好的,你们非说她有病,一旦传出去,以后找工作和找对象都会有很大的问题。」
黄智生说,「这点我们理解,但为了救人,我们必须告诉家长事情的严重程度。不过如果家长极度不配合,我们就很难做些什么。」
大多时候,这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事情。曾有人跟黄智生说,在亲眼见证这件事以前,一直以为这是骗人的,「现在连马路上摔倒的老人,大家都很害怕去帮忙,怎么还会有愿意人和轻生者扯上关系?」
「我们这一群人就想告诉这个社会,确实有一群人不怕承担法律风险,去展现这个社会阳光的一面。况且,我们有严格的培训和专业的精神心理健康的志愿者。」据介绍,正在工作上学期间的志愿者通常会花 1、2 个小时的时间在这项公益活动上面,而一些退休的人,每天可能投入 10 个小时左右的时间。
两年前,黄智生发现,很多人都存在轻生的倾向,「我们当时只监控两个大的树洞,每天就会发现 10 个人处于自杀边缘,意味着一个月就会有大约 300 人急需救助。」而志愿者数量远远不够,他预测,救人在未来必定会成为一项职业。
轻生者在得救后,通常需要更换生活环境以加速病情恢复,「为此可以建设一个关爱中心,患者在康复过程中,也可以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来维持中心的运作,比如人工数据标注的活。」但他后来推翻了这个设想,「建立这样的关爱中心需要启动资金和土地。我们自己筹得的社会捐款并不多,目前也就 60 多万,其中有 40 万还是我姐姐给我的。」
也曾有过一些心理服务机构找过来,想建立合作,但每个患者需要收 3000 块每个月。「很多抑郁症孩子本来就没什么收入,又生病了,又离开家,一旦收费的话就很难办了。」
「这件事在经济上来讲是很难持续的,我目前也没想到什么好的办法。我们都当作公益来做。」不过,黄智生觉得精神健康领域存在巨大的用户需求,存在很大的科技发挥作用的空间,「希望中国的科技创业者能足够阳光地看待这类问题,看到这个市场,用科技创新来解决这个社会问题。」
在树洞救援团里,有一个公认的「救人哲学」:「我们救了一个人,就可以让他周围的十几个亲朋好友避免陷入痛苦。如果这个社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避免了痛苦,便会以更加积极的态度回报社会,社会必然会变得更加美好,最终受益的其实会是我们自己。」
作者:赵维鹏;编辑:靖宇;公众号:极客公园(ID:geekpark),转载请联系极客君微信 geekparker 或 zhuanzai@geekpark.ne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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