骑手需要的不是同情,而是尊重
“无论你的悲伤有多深切,也不要期望同情,因为同情本身包含了轻蔑。”
——柏拉图
我们常常听到一种声音:外卖骑手实在是太辛苦了,工资那么低,没有社保、五险一金,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,风里雨里。
还有人拿日本、美国、欧洲的骑手收入作比较,“他们一单基本上在6美元以上,折算成人民币是大约44元,日本的骑手一单最少也有30多元,而我们的骑手一单只有2-3元,太可怜了”。
人皆有恻隐之心。
富有同情心,总比冷漠要好,更远胜于嘲笑、鄙视,乃至憎恶。
但同情仅仅是一种情绪反应,放任这种情绪泛滥,有时反而适得其反。
如果外卖行业按照一些人期待的,大幅提高骑手工资,会有什么结果呢?
国内骑手目前单均收入水平大约在4.5元,而不是2-3元,因为骑手的收入不是简单地按骑手APP显示的单价计算,还包括全勤、奖励、补助等杂七杂八的项目,以月收入计算的单均收入大约是4.5元,这里面有两个逻辑证明。
第一是最简单的,看美团财报,饿了么没有单独上市,我们只能看美团的。
2022年美团配送相关成本是801.9亿元,即时配送订单总量是176.7亿单,平均每单成本是4.53元。
第二个是看骑手单量,我们观察过美团外卖骑手端APP,里面会显示各个城市的单量每日排行榜,一般的城市冠军一天可以跑到140-150单的极限值,这意味着一天大约纯跑15个小时——不含上下班路程时间,也不含集合、培训、吃饭等,每30分钟跑一趟,平均每趟跑5单,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是不是人力极限了,单均收入4.5元,按照极限值也只有675元,30天不休息且每天都跑出极限值也不过2万元,即便你是冠军,也不太可能天天是冠军,即便是冠军也不太可能天天跑出150单的极限,所以收入最好的骑手一个月大概也就1.5万元左右,这与实际情况是吻合的。
且不说向欧美、日本看齐,哪怕是提升到10元一单的配送费,也将使得外卖需求急剧萎缩。其直接结果是数以百万计的骑手将因此失业。
由于总订单量大幅下降,订单密度也大幅下降,骑手的配送半径将扩大,单均履约时长将大幅增加,效率下降,将进一步抑制需求。
这意味着大量消费者失去了一个低成本享受高质量服务的机会,现存的高净值用户也将在承担更高费用的同时承受更低质量服务。
商家将因此失去大量订单,一部分店铺将在这个艰难时期更艰难,甚至倒闭,大量小老板和餐饮从业人员同时失业。
外卖平台的商业模型、规模化生意将难以为继,整个行业将萎缩到一个仅能服务少数高端用户的小众状态。
你以为仅剩的那一些骑手,他们就能享受到高工资的待遇了吗?
并不会。
当失业的人群海量增长,而某个低门槛行业却能享有高工资待遇时,结果可想而知,大量人群涌入,每一个订单都将有无数人和你争抢,每个骑手能抢到的订单量,将从过去的日均大约30单,锐减到日均10单左右。
工作量也下降了嘛,听起来还不错,你以为不跑单的时间你就可以清闲吗?
如果别人都在盯着手机抢单,你却在刷短视频、打游戏,订单会从天而降吗?显然不会。
你得跟其他人一样卷入抢单大军,将时间消耗在这种更没有意义但是又同样紧张的生活中。
而人怎么可能抢得过机器呢,一些失业的程序员,将利用技术能力,开发抢单神器,然后二次售卖给骑手们,灰产将吃掉大部分溢价值,抢到单的骑手们也将变得更加艰难。
在外卖这个生态里,消费者、骑手、商家、平台没有任何人因此得到好处,你的同情可能毁掉几百万人的生计,这是人们期待的结果吗?
说到另外一个问题:福利保障。
专业骑手目前的月收入水平大概在5000-6000,视不同城市而定,他们要么是年轻人,要么是有家庭负担的中年人,在当下和未来之间,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当下,这甚至不是一个选择,而是非如此不可,是没有选择。
在养老金双轨制的局面下,骑手、快递员这类工作者,又有多少人愿意减少当下收入,指望二三十年后的远期未来呢。
今天城市里的老年人们,一部分确实享受到了相对较高的养老金福利,这多少跟人口结构有关,因为今天能领取福利的人口毕竟是少数,而正在交金的年轻人正是人口红利一代,人数蔚为壮观,随着这部分年轻人老去,他们加入领金大军,而届时交金的新一代年轻人将主要是2020年后生人,其规模将比今天交金人群小得多。人群结构倒挂之下,骑手、快递员这类人的养老金将是一个颇具悬念的问题,再考虑到通胀因素,他们的动力还有多少呢。
人们总是认为,自己是出于同情,出发点是为了骑手们好。
可是,我们或多或少都知道,哪怕是自己父母“都是为了你好”,都能让许多人心烦意乱,你又有什么理由认为,骑手们会感谢你的“好心办坏事”呢?
实际上,根据我们的观察,绝大多数骑手不喜欢被人同情。
一名来自四川的外卖骑手在自拍的视频中说,“我们外卖骑手要的是尊重,而不是同情”。
我反复在多个场景看到过类似的表述。
一名接受过记者采访的骑手,在文章发表后给记者发了一个红包表示感谢,他对记者朋友说:
“不要把我们写得很可怜,我们并不可怜”。
我能理解这种感受。
骑手本是一个新兴职业,按收入来说当然不高,但是专职骑手月入5000左右还是比较普遍的。以今天的城市蓝领收入情况来说,比上不足比下有余,不应该无缘无故去同情人家。
以就业环境来说,骑手面临的不确定性确实更高一些,但是自由度也更高一些,对于一个准入门槛非常低的行业来说,它就是一个不算多好也不算多坏的选择。
辛苦当然辛苦,但是哪个成年人不辛苦呢?
在工厂车间里三班倒、甚至两班倒的人就不辛苦吗;坐在写字楼里打电话、跑业务、挤地铁的白领就不辛苦吗;待在家全职当奶妈的女人就不辛苦吗;开餐厅、搞酒店的小老板们就不辛苦吗?
人们总是很容易被他人的苦难刺痛,这种油然而生的同情心,本质上是对自我可能陷入同样境况的自怜。
但是,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,连亲人之间通常也无法做到,何况你我。
你毕竟不是他,你怎么知道他觉得自己可怜呢。
柏拉图曾经说:“无论你的悲伤有多深切,也不要期望同情,因为同情本身包含了轻蔑。”
若干年前,一位才华横溢的华语歌手写过一首歌,当然现在我们听不到了,因为一些不便说明的原因。
这首歌的故事来自一封国外的信,说是行人在路上看到一只小狗,湿淋淋地走在大雨中,突然有股冲动想问它要不要一起撑伞。却见它脚步止住,仿佛回过头说:“我淋我的雨,和你有什么关系。”
京东以前的CEO徐雷,在微博简介里写的是:“我在雨中行走,从不打伞;我有自己的天空,它从不下雨”。
我想,说他们的是同样的意思。
我们别总觉得自己很丰富,别人很贫脊,没必要,所有人都走在同一片大雨中。
在同情之中,我们常常把自己放在比对方更高的位置,仿佛一个暂时身处优势的人对身处劣境者的帮助和提携,隐藏着一种优越感。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时候作为当事人,自己并不希望被人同情和怜悯,因为其中有种获得施舍的意味,自己的尊严在此过程中受到了贬损。
个体的同情心泛滥,影响毕竟有限,集体的同情心却可能引发更大的灾难,因为这种情感如此容易触发,以至于非常容易被利用。
比如,因为同情骑手而引发仇富心理、贫富对立。
通往地狱的道路,通常是由鲜花铺就的。
有的人说,既然骑手这么辛苦,那么外卖平台的员工有什么理由享受那么高的福利工资呢?
不止是外卖平台的员工,整个互联网行业、金融行业从业者工资都高高在上,这又是凭什么呢?
在一种普遍而不加节制的群体同情心驱使下,一些情绪化的内容很容易引发集体无意识的仇富心理,任何高收入者都可能成为被仇恨的对象。
以美团为例,2022年它的员工总人数是92046人,而年度雇员福利开支是416.2亿元,人均福利开支是大约45万元,这是工资加社保以及日常节日福利在内的总开支,相当于月支出3.77万元,考虑到社保费用以及个人所得税部分,员工每月到手总收入2.8万左右,在互联网行业,这只能算中等偏下的水平。
我们要知道,互联网行业是高度市场化、自由竞争主导的行业,人才密度高,工资自然也普遍较高,作为一家大厂,你开不出有竞争力的工资,就不可能留住有竞争力的人才,发展也无从谈起。
去互联网大厂上班的年轻人,不是清华北大海归,就是985,最不济也是211,能进去的概率都是百里挑一,然后是996内卷,各种二代的家庭不可能安排孩子去这种地方。说到底进去的也是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,只是在学习阶段拼命,取得了一定的阶层跃迁,本质上跟骑手、建筑工人又有多大差别呢。
你以为你在仇富,其实你在仇穷,穷人何苦为难穷人?
如果社会不能鼓励学习成才者,那么读书还有什么意义。
还有人说,员工高工资我们不说了,公司利润怎么说。
饿了么创立15年了,阿里巴巴本地生活业务仍处于亏损中。
过去12个季度,阿里本地生活业务经营亏损率最好的是刚刚过去这个季度,亏损13.7%,其中绝大多数是饿了么带来的。
美团外卖虽然已经盈利,但是利润非常微薄,2022年每单经营利润0.7元不到,以交易规模计,利润率不到1.5%。
外卖就是个超低毛利同时高服务要求的业务,如果这样的利润都不允许企业获取,那么将来谁又有信心去再投资,谁还愿意去创新,谁还愿意去冒险呢?
资金不愿意去投资了,就业机会又从何而来?
不鼓励同情和怜悯骑手,并不代表不能去对他们的境况进行理解、关心和支持。但这更像是共情,而不是同情。
同情是从自我感受出发,而共情则要求以目标对象的感受为出发点。
共情 (empathv) 也许是更加值得推崇的态度,它需要体验别人内心世界的能力,要求我们更多去关注他人的视角、他人的想法、他人的反应,而不是盲目的同情和怜悯。
需要共情一个骑手,不是简单的情绪反应,需要我们了解骑手的个人背景、工作感受、真正需要,以及他们所处的环境——也就是外卖这个业务的生态。
一个人愿意从事骑手的工作,除了享受它的自由带来的乐趣,也可能因为他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。
他可能是失业者,可能是炒股失败者,可能是创业失败者,也可能是家庭破裂者。
总之,他们可能并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了。
那么这时候,骑手这个职业对于他来说,就是一个转变的机会,一个从深渊爬出来的可能。
他有可能积累到社会经验,储蓄到一些资金,救济到自己的家庭,照顾到自己的妻儿老母。
也确实有一些人,通过送外卖存到了首付款,在新的城市安家、立足;也有些人通过送外卖积累到了给家人治病的费用,延续了生命的价值。
这可能不是一个底层逆袭的故事,但至少是一个发愤图强的故事,我们为什么要去同情他,去贬低他工作的价值呢。
从工作本身来说,辛苦是辛苦的,但是一些骑手也能找到其中的乐趣。
其实有时候想想,做骑手至少说明一个人身体健康,体力还很不错,很多人应该感到羡慕而不是同情。
骑手真正感到无力的,其实是一些人的轻视,是不被尊重的感觉。
说起来,同情本身就是一种隐秘的不尊重;而更显性的不尊重,则来自于部分无理的客人、傲慢的商户和带有偏见的社区工作者;同时,骑手们也需要平台给予更多的支持,比如更全面的职业晋升通道、更完善的知识技能培训、更长远的学业培养计划等。
美团和饿了么其实也做了许多这方面的工作,今天就不展开描述了,一方面限于篇幅,一方面我们更多从行业和骑手群体视角展开这篇文章。
但另一个数据,又令人感到更无力。据说外卖行业目前的骑手,已经有大约30%是大学以上学历,那么这些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骑手,一部分优秀的去接受外卖平台资助上学,最后能完成阶层的跨越吗?
我有些担忧,但真心祝愿他们有一个美好的未来。
或者我们为何不想一想,为什么普遍觉得辛苦的外卖行业,挤入进来的人越来越多?为什么女骑手越来越普遍?为什么一些尚在哺乳期的母亲也踏上了外卖的征途?
这是一个用户在社交媒体上发表的评论,截止到发稿时,有252个人为她点赞,同样的情形,我也亲眼见到过。
2022年10月份,我有一天就收到过一份怀里有个婴儿的女人送来的外卖,当时挺震惊的,我以为自己是唯一看到这样情形的人。
当我们仔细想想这些问题,再问问自己,这是一个行业、甚至一家公司能解决得完的问题吗?
我们之前的文章简单推算过,单单是美团外卖一家,创造的骑手有效就业岗位——以3000元月均收入为中线——就高达360万个,全行业容纳的骑手有效就业岗位大约500万,如果加上本地生活服务平台创造的到餐、到综、酒旅、出行等业务带来的直接就业,这个新增有效就业规模达到1500万左右。
外卖是什么,它是一个社会调节器,让没有退路的人们有了一个避难的场所;它是一个社会解压阀,让苦难得以疏通,让沉沦者向上;它是一个区域平权的开路者,让三四线城市的骑手也能收获相对高收入的薪水,不需要跋山涉水去千里之外的大城市谋生。
外卖更是一个巨大的无风险社会保障机制。
它从商业地产的缝隙里,撬动一点点利润出来,分配给数百万骑手们,让无力者有力,让悲伤者前行。
从大商家的利润里,转移一部分出来补贴中小商家。从美团的财报来看,它的配送业务仍然是亏损的,2022年即时配送收入701亿,履约支出是802亿,平均一单在配送层面亏损大约0.6元,考虑到实际上只有66%的订单是美团的骑手配送,其余三分之一是商家自己配送完成,意味着实际上的每单配送亏损为0.86元,它的外卖业务利润主要来自于广告收入,打广告的当然主要是大商家,等于美团在将大商家创造的利润补贴中小商家。
从高净值用户身上获取的利润里,匀出一部分补贴价格敏感型用户。高净值用户的客单价高,自然利润丰厚,价格敏感型用户的单价低,但配送成本是固定的,减去各项费用自然是亏损的,当然,价格敏感型订单单量很大,更高的单量为订单密度提升做出了巨大贡献,使得单均成本下降,且创造了大量就业机会。
所以你看,整体上来说,外卖这个业务就是这样一个生态系统,它将利润从商业地产转移出来补贴骑手,再在体内让大商家补贴中小商家、高净值用户补贴价格敏感型用户。
如果这个业务如同情者们期待的那样,给予骑手高得多的单价,留下来的将是少得多的骑手,仅剩的大型连锁商家,和不差钱的高净值用户群。
正如我们在之前的文章《美团最大的问题》里说过的一样:美好的愿望,更容易让人类犯下严重的错误。
我们确实应该给予骑手更多的共情和尊重,其实可以从一些很小的事情做起,比如不随便对骑手提出额外的要求;在恶劣天气对于送餐时间宽容一点;又或者在收到外卖后给予他们一点点打赏,这并不是必须的,以自己负担得起为准,我个人是这样做的。
我经常观察骑手的个人主页,通常他们的被打赏率不到千分之一,大家可以自行打开美团外卖订单里查看骑手的个人主页核实这一点。
这些不是出于同情,而是因为尊重和感谢。
作者:走马财经,来源公众号:走马财经(ID:zoumacaijing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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